“得知李玟因为抑郁症去世后，我去医院复诊了。”常荷提供的处方笺显示，7月10日，她在上海市东方医院被诊断为“抑郁状态”。和她一同前去的沫沫，则被诊断为“抑郁状态”“焦虑状态”“非器质性失眠症”。 55岁的常荷和29岁的沫沫因为遭遇电信诈骗而结识，两人均损失超100万元。 常荷即将退休，被诈骗后买房子的钱没了、养老钱也没了。丈夫上火郁闷，与她争吵，还突发心脏病做了手术。现在夫妻双方都不敢刺激彼此，怕对方轻生或病逝。沫沫被诈骗到现在已经近一年，始终没有告诉家里人，怕给他们徒增烦恼。她疲于奔命去还钱，利用业余时间摆摊、刷盘子，一个人打好几份工，累得一头栽倒在出租屋里。 现如今，两人的案子即将结案，但钱，都只追回了一点点。 【1】两人分别被骗170万元和140万元 去年9月，一名自称是中信建投的客服电话联系了常荷，“客服说他们最近有培训讲课，让我进群，我说可以。”直到被骗后她才反应过来，这个客服是“引流”的，这是诈骗链条的开端。 群里经常分析当下的市场经济，在常荷看来，“讲得特别专业，他也经常推荐一些股票，又特别好，让你深信不疑。”后来，群里说要“打新股”，让她们下载一个专门的app“某大资产”。基于此前的信任，再加上“打新股”时间紧，机会稍纵即逝，她也下了上述软件。 常荷回忆“某大资产”，后知后觉称：“他们制作了一个软件，页面抄袭别人的，做得一模一样。”她往里面投钱，次日发现无法提现，猛然意识到，自己可能遭遇了电信诈骗。此时她已经往里面投了约170万元。 她去报警，10月10日，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决定立案。 常荷的立案告知书 好消息是，在常荷报案之前，其他被诈骗的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行报警，其资金转入的两个一级卡主已经被捕。坏消息是，一级卡主的钱已经向二级甚至三级卡主分散转走。 常荷向那两个一级卡主分别转了20万和150万。虽然卡主被抓，但资金却难以追回。直到现在，常荷总共才追回30700元。 她提供的判决书显示，沈某和覃某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网络实施犯罪，仍将其名下的某银行对公账户提供给他人，为他人犯罪提供支付结算帮助。因犯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，沈某和覃某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和有期徒刑七个月，缓刑一年。 判决书 沫沫的遭遇并不比常荷好多少。去年，她遭遇“杀猪盘”被骗近140万元，其中贷款95万，借朋友40余万。 被骗后，她也报警了。警方立案，调查，但追回款项亦遥遥无期。 沫沫的立案告知书 后来，她机缘巧合得知其中一个一级卡主吴恒的联系方式，她有17万被转到吴恒卡里。沫沫给他打电话，“我说我叫沫沫，给你卡里转过钱。”吴恒知道沫沫，也记得她给自己打过钱，但他表示自己也陷入困境。吴恒称收到的钱是做生意的货款，他把货给了别人，却是沫沫等人给他付的款，钱数是对的。因为涉嫌电信诈骗，他的多个账户被冻结，生意也被耽误了。 沫沫不知道吴恒是否如他说的一样清白，但吴恒真心想把自己从“诈骗”中摘出，经过协商，吴恒愿意退沫沫10万元。在警方的帮助下，沫沫拿回10万元，并签署协议表示不会再找吴恒麻烦。 至于其他的卡主，“要么没人接电话，要么态度很凶，直接骂我。” 前不久，法院联系沫沫，称一个卡主被抓，他卡里有5000元，几个受害者平分这笔钱，沫沫分到了几百元。这便是她目前追回的全部。 【2】被诈骗前后的生活是割裂的 遭遇诈骗后，为了拿回钱，常荷给相关部门写信求助，也经常去询问案件进展。诈骗受害者们建了群，相互分享求助的方式。 在写信的过程中，常荷认识了沫沫。她印象中，沫沫年纪不大，一个人打好几份工。“她不爱在群里说话，但经常晚上找我要资料，问我怎么写信等等，我都发给她了。” 又因为两人都住在浦东，案件归同一个公安局处理，两人慢慢熟知，彼此加油打气。 常荷觉得，被诈骗后的生活和此前是割裂的。此前，她家庭和睦，工作顺利。而现在，追损无望，“我们受害者眼里皆是一片灰色，仿佛被世界抛弃。” 沫沫是农村孩子，去年刚刚毕业并在上海找到工作，对生活抱有很大的憧憬和热情。被诈骗后，她疲于奔命去还钱。为了多赚点钱，她利用业余时间去兼职，摆摊、刷盘子，尝试过不少种类的兼职。 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，只有在晚上稍稍得空，去问常荷怎么追损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 有一天忙完回到家，沫沫突然觉得很累，甚至有些晕眩，她一头栽倒在出租屋里，等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。“醒来的时候灯开着，我热得满脸都是汗，不知道昨晚是怎么过来的。”那时候，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消耗自己了。于是她放弃了兼职。 因为没能及时还钱，有的朋友说话很不客气，而有的朋友一直鼓励她，从不催她还钱，这一变故也让她看到了人情冷暖。现在每个月发了工资后，扣除房租和2000元日常开支，其余的钱都拿去还给朋友。 【3】确诊抑郁症 和人聊天时，常荷和沫沫谈及某些可笑的经历，还能调侃自己。但其实，风平浪静的外表下，生活已经在一点点崩坏。 常荷被骗的170万元大部分是自己的积蓄，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一部分。她本打算拿着这笔钱给孩子买房子，现在房子没了，养老钱也没了，她根本不敢告诉孩子。 每天，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去上班，对他人也是笑脸相向。回到家，她无法从被骗的痛苦中解脱出来，经常失眠。“无法呼吸，胸口伴有阵痛，夜不能寐，噩梦连连，每天游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。” 她故作轻松地说事发之后丈夫宽慰她，称“就当这个钱我们没赚过，不要钱没了，到时候你人再出点什么事。”而当情绪崩坏之后，她讲述了事情的另一面：丈夫上火郁闷，两人吵过架，差点离婚。丈夫还突发心脏病做了手术。现在夫妻双方都不敢刺激彼此，怕对方轻生或病逝。 沫沫很坚强，甚至坚强得带着锋芒。在和吴恒打电话的时候，她情绪很激动，“我说，你要是不给我（钱），我过年能杀到你家去。”她不曾想过有这么一天，自己会把“打打杀杀”挂在嘴边。 被诈骗到现在已经近一年，沫沫始终没有告诉家里人，她叹了口气，“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呢，他们也解决不了，只会增加烦恼。”白天忙起来还好，晚上回到家，一闲下来，她也会痛苦，会难过。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租房子，曾经，她担心自己情绪不好，万一想不开都没人发现。现在，她觉得无所谓了，她对自己的生死已经麻木。 她们都被确诊了抑郁症。 治疗抑郁症的药价格不菲，为了省钱，沫沫在网上买便宜的“平替”。她觉得自己按时吃药，控制得还好。常荷看沫沫年轻，经常劝导她。而沫沫则觉得，常荷刚遭遇诈骗不久，又经历了一些糟糕的事情，她的情况要糟糕得多。 常荷和沫沫的处方笺 沫沫回忆，曾有一天晚上，常荷在群里发了一张菜刀的图，大家问怎么了。常荷情绪很激动，想自杀。“她当时就喊出来了，她说，我杀不了你们，我杀我自己。”后来被社区的人劝下。 还有一次，常荷心中郁闷难解，在微博上发表了消极的言论。担心她的安危，朋友报警。警方破门而入发现常荷正在睡觉，所幸没有坏事发生。 她们都表示自从被诈骗后，社交的欲望大大降低，也不爱出门参加聚会。有时候看到别的受害者追回了钱，她们会更焦躁，“因为她们尝试的办法，我们也都尝试过，但没有结果。” 两人的案子即将结案，但钱只追回了一点点。再加上工作和生活中的琐碎事情，沫沫觉得自己的情绪又开始有点控制不住了。 7月5日，看到李玟因抑郁症轻生的消息后，常荷和沫沫去医院复诊。常荷对医生说：“看到李玟走了，我担心自己也扛不住没了，就来了。” 医生给她们做了抑郁症的测试题，常荷测出八十几分，属于重度抑郁的级别。沫沫七十几分，比她稍好一些。 （文中文物均为化名、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）